苏曼辞自知失言,习以为常地欲张口掩饰,方启唇,便发觉无需再刻意逢迎。故此放下了梳篦,只歉意地笑笑。
“本王会判你去清余,路上劳碌……小心准备罢。”
轩辕稷说罢便拂袖离去,苏曼辞有些讶异,清余是诸多流放地里最优裕的所在,既非茹毛饮血之地,也无漳雾销骨之叹。因离京师颇近,不过是对王公们小惩大诫,御批“发往清余随戍”的所在。
因着只出几千文钱便可雇个庄稼汉代自己前往,王公贵戚们便仍旧住在京师,最多闭门吟诗作乐,名为思过。
苏曼辞见多了早上遭申饬,晚上立刻来锦春阁对他细诉思念的公子哥儿,一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他疑心稷王爷这样刚正的人,怎会徇私?轩辕稷没有再来,押解的守卫倒透了一丝口风,当年江大人不过是文人笔墨误事,皇帝这些年翻看旧诗,惜起才来,也自悔气头上判得太急了些。
然而皇命无从更改,只有对他宽仁些许。
苏曼辞早已习惯命运翻覆,此刻只余哑然。不知轩辕稷是如何回报此案,这位多情天子可是也曾有意同自己共赴巫山——怕不是为着怜香惜玉的雅兴罢?
于知微不知哪里来的胆气,没教他接这尊大客,到底没有让他不知不觉中委身灭族仇人。
苏曼辞无法感谢于知微,却也懒得再恨他。阁主对自己从来矛盾,个中情愫待得当事人真正有心分辨,却已隔蓬山万重。
出城当日,押解的差人和颜悦色,不上刑枷,一路甚至殷勤照拂。之前可说是皇恩浩荡,现下却由不得苏曼辞不怀疑这是某人偏私了。
他戴着厚厚头纱,行至街市,风扬一角,也引得行人泥足不前。
轩辕稷没有现身,苏曼辞想,也好,不必道谢,不必送别,更不必牵念。
风尘来去,原是花非花、雾非雾,冷落门庭,才算得干净。
穿林打叶声中,却飘然而出一袭潇洒身影。于知微目光灼灼盯住他,似有难言沉郁同万千情愫:“你——”
“一别心宽,我当是不曾清减。”自然,他也无法更憔悴了。
苏曼辞挽起长纱,“此是故人,还请二位容我少叙几句。”
差人们仍未能习惯于直视他的面容,侧着脸笑应了几声,自去不提。
于知微带了药赠他,是阁中的秘方,可保他无恙,但仍需静养。苏曼辞静静地看着那丸药,万千心念电转,这难道又是于知微控制他的手段,他是否同轩辕稷有所约定……这丸药,莫不是自己已经上了瘾?
想着想着,欲要凝出一抹周全的笑来,却猛地身体一仰——
于知微立时敛了神色飞身上前,失态地一把抓住他手腕号脉,而后立刻为他理气:“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苏曼辞不语,长久养成的习惯令他颤抖着嘴角,微微一丝惨淡笑意,眼神却始终惊惶地盯着那几粒药丸,他真怕,怕极了于知微温柔地趁机喂自己服下去。
于知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尔倒吸一口冷气,咬牙,终于也无话可说:“你不信我。”
苏曼辞徐徐放下面纱,转头不语。
于知微何等聪明,登时便切切笑着踉跄后退了几步:“也是,你再信我……也就傻得死不足惜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汲汲营营的一生中从未有过那么多话。锦春阁阁主,好大名头,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商人。一身武功又如何,他放不下红尘,他要在权财功名里打滚。
看得透玉昭,正因他自己也是这样卑劣的人,不过藏得更深,剜心之痛便又浓重几分。
江小少爷那时还年少,这样的一张面孔,为救活他又耗费了如许代价,怎能不一一收取?他给自己得意的造物一个名字,苏曼辞,字字低回婉转,百折柔肠。
不想也绊住了自己。
然而这原是个可笑故事,无来处,如来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曼辞颔首同于知微别过,锦春阁主洒然白衣在瑟瑟竹叶中,显得渺远而落寞。
面纱轻软地拂过脸颊,苏曼辞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12
清余不愧其名,水秀山青。苏曼辞初来乍到时,急病频发,很是惊险了几次。所幸总有神秘人相助,次次有惊无险度过。
那神秘人仿佛也知道苏曼辞不想见他,每次都可怜巴巴地做深夜梁上君子,送一次药还要用千百种方法证明不是成瘾的毒药。每逢年节还期期艾艾地写了长信,送自己学着酿的酒来,酒是一年比一年酿得好,苏曼辞却听说他的生意是一年比一年做得懈怠。
最近的一封信,神秘人大有清点家业前来投奔他的意思,自言不吝千金,只求茅屋半枕。
苏曼辞认真看了看,头一次研墨铺纸,回信一封:免谈。
于是,锦春阁仍在京城委屈又热闹地开了下去。;
稷王爷近两年也常来巡视,托赖他的庇护,苏曼辞并未被人认出。生活既安定,无人打扰,他便做了周围学堂的教书先生,偶尔,倒肯留王爷清茶一局。
轩辕稷真正洁身自好到了堪为楷模的程度,有时留到深夜,他抬起手,似乎也想摸一摸对面人的头发,却最终没有落下去。
仿佛从前欢场,倒肯交付几分炽热,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世,身不由己,便只有恪尽前训,徒叹奈何了。
苏曼辞开课第一日,满院的小学童掏鸟蛋的跌下了树,捅蚂蚁窝的丢了树杈子,齐齐挂着清鼻涕呆呆地看着新来的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