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起往日之事,虽讲得酣畅痛快,却偶尔会有所停顿愣神。
莲兮心中明白,沁洸饮下忘忧后,一梦醒来,过往同那人的一切回忆,都好似被蒙上白晃晃的终年大雾,淹没在广阔的记忆海洋中,化为微茫的存在。每每思绪行至此处,也不过仿佛与空白的断点相触,只需绕开即可。
绕开悲伤的回忆,连想也想不起来。于是当沁洸提及过往,终于可以开怀大笑,不必含泪目中。
这对她而言或许果真是一种解脱,然而每当她叙说间撞上残缺的空白,每当她停顿踟躇时,莲兮却比沁洸自己更能看清她面上的落寞。
好似生命就此残缺,却连残缺的是哪一块,也无从知晓。
反而观之,假若明知身体与灵魂有所残缺,换作是她,又是否能忍受疼痛,只为保留下完整的龙莲兮?
好比她的梦,分明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看不分明,记不清楚,每每忆起其间种种亦只会徒增悲伤。但莲兮却直觉那些本该是她命中残缺。
她心中凭空冒出许多烦恼与抑郁,却不能同过去一般,与兄长倾诉。
莲兮躲在树上,从巳后午前起,便只远远望着王萧那一副历尽沧桑的面孔,看着他在自家破屋中舀水煎药,看着他进进出出忙于照顾病榻上的儿子,看着他坐在门槛上对着天空惆怅地发呆出神。她沉默地陪伴着龙涟丞体验所剩无多的凡人生活,直到夜色深了,才终于觉出一丝腻歪。
自从莲兮在桃花树海里撇下封郁与胧赫后,她便只身拜别沁洸神君,回来青阳城。她有心想要避开封郁,结果竟真的接连几日不曾见到他。
那一日在青山,封郁不愿立誓,本也没什么可奇怪。他与莲兮虽结伴而行,难免时而亲密,却实则连朋友交情都算不得。莲兮不该是扭捏之人,如今竟纠结于此细枝末节,想方设法避他不见,倒显得她自己锱铢必较气量太差。
想她龙莲兮并非心胸狭窄之辈,更不曾倾心于封郁,为何非要他立誓对自己呵护疼爱?
她既有言在先要随他一道去找玲珑碎,又岂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疙瘩事而背信弃义?
是了,她本就不在乎,如今畏首畏尾只会叫封郁心中更加笑话她。
好不容易为自己翻找出一个去寻封郁的借口,莲兮自以为光明正大,便急着要往白重山去。她手上神行术诀刚刚掐起,眼角恰巧瞄见一抹白影从向阳巷口飘过,粹白烟云纱一闪即逝,不是封郁又是谁?
夜阑人静,青阳城中仅存星点灯火。莲兮在这时刻里与封郁不期而遇,前遭的扭捏全被她搁作一边,心中全是好奇。
她也不急着同他招呼,只设法掩息蹑脚,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背后。
空中银月高悬,虽还未圆满,却也十分明亮。月色下,封郁从青阳城西,横贯全城,往东面悠闲漫步而去。好在莲兮处在下风处,又与他拉开些距离,直到封郁从城东大门穿出,步入青阳东郊,对自己被尾随之事尚且无所知觉。
青阳城东临汪洋大海,城海之间隔着一脉起伏的丘陵地带。其中最靠近青阳的便是一座抱湖而立的山丘,名唤夷山。此山比起青阳西郊的白重山更荒芜数倍,因山上无主无名的乱坟石碑四处横倒,更盛传午夜时分有凄厉鬼嚎回荡于山林之中。是故,夷山又被青阳人称作鬼夷山。
莲兮回水晶宫曾多次途径此处,也从未觉出什么诡秘。但此时此刻,她掩身于树影之中,眼看着封郁一袭白衣渐渐没入黑森森的山林,心间却幽幽升起一念来。
夷山将一潭湖水从西北南三面环抱,若要从青阳城前去湖地,最快的途径便是东穿夷山,贯林而入,也正是封郁脚下行着的路径。
那湖泊因周遭景色荒秽萧条,地处封闭,是以向来人迹罕至,连名字也被人起得草率,仅仅冠以黑湖之称。封郁此人素来怪异,换作平时,莲兮也懒得深究他为何夜半来到如此荒凉之地。然而自她从蓬莱归来,也时时想起胧赫对封郁重重戒备的模样,他曾说封郁将随侍封在黑湖湖底,若非地名偶然冲撞,极有可能指的正是这一池湖水。
莲兮心中对胧赫的话犹是疑信参半,然而她一路尾随封郁,果然还是到了黑湖湖畔。
月华朗朗之下,只见封郁立在湖岸,右手并指,对着湖面中心虚划一道。一时湖面金光纵横,一张好似由金色软线密密织就的巨网,随着封郁提指上扬,被从水面上缓缓揭开来。他的粹白广袖向空中一探,便将悬于半空之中的金网聚拢成华光一束,收进袖里。
随即,他又起了一式避水决,自湖心上方跃入水中。
莲兮心中早按捺不住,未及多想便也跟着纵身深入黑湖之中。
月光虽是明朗亮眼,但穿透浑浊的深水,最终投照到湖底的光亮却黯淡许多。这黑湖在面儿上所见,并不显宽阔,深入其中却别有洞天。借着昏弱的光线,莲兮竟在这名不见经传的黑湖湖底发现了白石砖琉璃瓦筑就的廊壁石阶、亭台小殿。其中大多建筑虽都已被湖藻之类的沉积物厚厚包裹着,有失原型,却分明还留有起居生活过的痕迹。
青阳水系本就属于东海龙王辖下,她父君每逢百年大寿,麾下江河湖泊的大小水君都必当云集东海,一一向龙王老儿觐见贺寿。莲兮虽算不上过目不忘,几千年下来也愣是把诸水君的名号模样记了个半熟,其中并不曾有哪一位自称是司掌黑湖一脉的。一直以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