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太陽刚好被云层遮蔽住,乍一眼,那些灰黑的,直直伫立着的厂房几乎显得有些陰森了,小满下意识地一抬头,便看到中西合璧的高大门楼上悬着“魏氏染织厂”几个字。
他晓得,这里便是自己往后要呆的地方了。
进了厂门,那股刺鼻的气味直冲着鼻端,越加浓烈起来,小满皱起眉,同行的人里有的忍不住掩起了鼻子。
青年厂工冷笑道,“你们做个十天半月的工,也就能够习惯这印染剂的气味了。”
周围人都没怎么搭腔,不知觉中,却都敛了那一种嘻嘻哈哈的神态,一路上初看见花花世界的兴奋沉滞下来,脑子清醒了——出来是为做工挣钱的,而并非玩乐。
仍跟着他走,先去到宿舍,而所谓的宿舍,不过就是几间瓦房,四壁空空,一张又一张简陋的床铺紧紧挨着,一直排到墙角,分过床铺,又一人了一身粗布工服换上,再各自将行囊略微规整一下,便去厂房报道。
厂房内是一派忙碌情形,机器轰鸣着,熟练工们都在忙着,屋子四面不透风,那道沉重的铁门一旦掖上,染剂的气味浓得几乎使人窒息,那些人却好像一点没闻到似的自顾自做工,也好像机器一般。
小满稍微一怔,就有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拿了本子,挨个叫着名字,让他们过去一一地按手印。
这当口,铁门忽然再度缓缓地开启,他们不由都抬了头去望。
走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是魏三爷,照旧一身长袍,手上端着那只旧茶杯,那一个女子,身姿苗条而高挑,远看只觉得走起路来很有几分风情和韵味,走近了,那一种风情越的浓郁,却也才现,这女子的年龄已不轻了,少说也有三十五六。
她穿一身黑丝绒旗袍,外面罩着墨绿的坎肩,头朝后梳成一丝不苟的髻,显出婧明干练,一双微微弯起的丹凤眼,又透着说不出来的秀丽与柔媚。
那工头连忙迎上去笑道,“三爷,沉姨,这一些就是新招的厂工了。”
魏三爷一点头,沉姨略一笑,两个人就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把他们巡视过一遍。
小满对招工时魏三爷看着自己的嫌恶神情心有余悸,这一回,他却并没多看任何人一眼,只对着众人佼代几句话,便罢了。
小满又对这女子好奇起来,忍不住在心底里猜测起她的身份——那工头的态度极为恭敬,却只是唤她沉姨,那她便一定不是老板娘。但是,也更不像是底下人。
翻来覆去的,倒叫人实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角色。
他正自揣摩着,一不留神,眼光竟不小心地与沉姨碰在了一道。
他有些尴尬,她却大大方方地看他,脸上甚至浮起一丝亲切的笑来。
小满脸一红,还是垂了眼去。
魏三爷和沉姨没留多久,便走了。
接下来,工头便开始替他们分配工作任务,还没有说上几句话,那道铁门又开了。
这回过来的,却是那个招工时三七分头的青年。
工头照例迎上去笑着招呼,“立哥,有什么吩咐的……”
小满心里想,进这厂子里做个工也并不容易,这一天,却也不晓得还要有几个人物过来巡视。
立哥没有答,径直着走近,竟带了笑伸手一指小满,对工头说,“不忙。这一个另有别的活计指派。我要领出去。”
小满一惊,不及反应,工头却先板起脸来不耐烦地训斥道,“小子,听见了吗?还不赶紧跟着立哥出去。”
他就在同船一起来的人诧异的眼光里,满脑子空白地跟着这青年走了出去。
到了外头,小满随了工头,也唤他一声,“立哥”,这才问,“是什么活计?为什么我的活计跟别的人不一样?”
立哥仍是笑,只说一声,“你跟我走,过一会便知道了。”
厂子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已泊着一辆纯黑小车,立哥自己开车门坐进去,又朝他一招手,示意他也坐进来。
这时候,小满早已没了开始时候对新事物的兴奋和好奇,虽还是依言坐进了这车里,却再没任何别的想头,满心底里有的只是迷茫和不安。
车动了。
立哥忽然问,“对了,基本的字你能识得吗?”
小满点头,不假思索地答,“能识一些。我曾读过两年私塾。”
他心里盼着立哥能给自己揭开谜底,谁知道他却只是没头没脑般地自言自语一声,“哦,这还好些。”
哪里好,好什么。他一声话也没有解释。
一路再无话。
也并没给他多少困惑的时间,车便停了下来。
车门还没打开,小满忽然听见一声铃响,紧接着的便是一阵喧闹,都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般。
立哥开车门,两个人一前一后从车上下来,小满跟着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就看到了高大的仿西洋式的白色围墙和大门,旗杆上的旗帜迎着风飘扬着,陡然瞧见那招牌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学校名字时,他一惊,人便怔在了原处。
立哥却没停下,仍是走,小满回了神又再跟上去,透过另外的一处门口,就看见宽而阔的一大片场地,三三两两穿了学生服的少年少女慢慢地走着,太陽正在往回落,暖橘色的太陽光给全部的人和景都打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这里,与那密不透风,充斥着染剂刺鼻气味的厂房,又恰像是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