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惊云念及此事,偶有自问。天下会中十二年,他如秦霜一般,自有贵为师兄,不可言说的担心。俱因天下之大,他异乡为敌为仇亦为客,命途何等苛责,唯独“云师兄”三字,尚有一人唤得。
然时至今日,再与聂风同床共榻,窗下替他贯元疗伤,才知虽是如此,却早不只如此。
思量之间贯功已毕,步惊云抽身来扶聂风,床柜之中抽出毡毯几层,将他厚厚裹了,桌边凝神守气,念转周天,以养生息。三更时分,恰逢云过月影,他依旧如常来掖聂风被衾。唯有入掌冰寒,这才省罢,他这位熟睡之中惯撩被角的风师弟,如今已是不会动了,他更是大可不必,夜夜夜半,再来牵系谁的冷凉未去,谁的惊梦骤醒。
如此一念搅至天明,步惊云共小荆出门寻药。他本已气势迫人,现时心有挂碍,更是眉目下霜,杀意在外。无奈身姿拔群,颜容料峭,路人见了,也要叹其风采多少。若在中洲,老弱妇孺俱知步惊云之名,说之能止小儿夜啼,朝闻死神将临,简直殃云天降,至夕城空,众人皆携家当,逃命而去。
然今时不同,关外山高帝京远,竟无人识他,只晓他单刀救人,英勇已极,是故当街多有女子系带牵衣,凑得更近。步惊云身负云踪魅影,步法诡谲,自然无惧,可恨绫罗布匹脂粉香气,扰他鼻塞眼晕,心下叹息,暗想无怪风师弟平日行路之时,唯闻其声,不见其形。恐是中洲百姓都道风中之神温和仁义,亦兼“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若是寻常出行,只怕围观者众,糟糕至极。
小荆看他神情沉落,只得苦笑,步惊云扣他臂膀,留声走罢,转瞬之间已是化烟而去,徒留街边多少姑娘捻帕自伤。两人行至山腹,见四野无人,方才停步。小荆与他俱说草药生x_i,ng形色,喜阳喜y-in,步惊云默默记下,无有漏差。他奇功傍身,眼力极锐,不到半日便撷采满筐,小荆见此行收获甚丰,一时高兴,说声步大哥,往后你若是与雪楚姐姐得结晋好,日日陪她上山采药,她必定开心得紧。
“不行!”步惊云未有思量,冷然说道:“我此行只为救人,其他一概不管。”
字字夹冰带雪,竟是毫无回圜之意。小荆知他心下动怒,自晓失言,噤声不语,低头寻药。
那边小荆正蹲地悔过,这番步惊云却叫他一句点醒。风云身负龙元,已是不老,多少巧合因缘暂且不论,既得长生,自有千世万世之道。风师弟喜静,远隔人烟,尘寰不侵,天山隐居再好不过。只是聂风一手厨艺比肩千秋之劫,早在天下会之时已初露端倪,与三分归元气并称夺命双煞。
然叫步惊云看来,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分归元虽是杀招,人尚可避。师弟下厨,简直避无可避,更兼茶艺,堪称凶器。不哭死神心念绵长,追思一脉承袭,恍忆聂风烹茶竟是何夕,几十年弹指即过,今天晴日方好,关外腹地之中,水村淡寺钟,林雾远山松,他一身剑骨满拳云心,十分缭乱,肝肺犹寒未暖。
作者有话要说:
☆、离魂
步惊云这日晨起,见聂风浅衫长发,恰正襟危坐,于桌旁瞪他。不哭死神淡定已极,看床帐之下,师弟三魂不宁,七窍散尽,依旧挺尸,与活死人无异。一时心塞,眉间铁青,出言亦是冷清,风师弟,你这是魂魄出窍所致?聂风闻言低头,以手扪烛,白蜡透指,遂无由长叹,说:“云师兄。”
——久见了。
步惊云身涉百劫,何种阵仗未曾得见,凌云火麟,四兽惊瑞,千年神棍。封建迷信害死人,而今却由不得他不信。是故面色未改,上前两步便要揽他,入手之处只寻得一方烟气,再抬头来看,聂风依旧剔透灵犀,俊逸分明。
——云师兄,近来可好?
步惊云闷声应了,座前温茶,心道风师弟如今有形无实,即便意思意思,也是好的。遂推茶与他。聂风苦笑,曲指圈杯,算是谢过。俩人如此坐了半日,彼此亦是无话。
步惊云素来寡语,不喜多言,只叫师弟憋得辛苦。风云冰中二十年,俩人相对朝夕,从来心志矢一,默契极深。盖因师兄三月磕不出半个字,聂风每日只合与他说些闲事,俱是莽原寒凄关河宁定,说师兄你看,那只雪豹今早又咬死一窝兔子,亦或今日有云,天气甚好,晒得你我遍体暖意。每当其时,步惊云闻言抬头,瞟得一瞟,似有不屑,而后回眼,依旧掌抵聂风背心。
师弟只道他x_i,ng情孤高,落落难合,不愿共语,心中更是有愧,想天地苦寒岁月冷凉,俩人蜷在一处,还半年无话,难免闷得叫人惊怕,于是说得更勤。也是日久积习,多年之后聂风尚且不明,风云为何累世成双,难以离弃。实则早在埋剑涯下,故纸堆里,传说一掰两断,云师兄一半,风师弟一半,全仗他聂风说尽。
彼时步惊云若能听心窃意,当下定然抱屈。不哭死神寡言少语,非是不能,实乃不愿。盖因闲来无事,听聂风嗑牙耳畔,真是乐极。也是雪峰绝顶之上,冰川百丈之下,他的师弟温静柔和,轻言慢语,絮絮说之,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