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见过他在破庙里和悬崖上杀人的手段,知道他为人邪僻,并不将人命看得多重,说是要杀人,那便是当真要杀,道:“你杀得人越多,要寻你报仇的人也越多。你武功再高,总归不敌众怒。”
毕方哼了一声,道:“人总是要死的。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我生平做事,爱怎样就怎样,怎能为了多活几天,就向人摇尾乞怜?来人再多,至多便将我杀了,要我认软服输,却是万万不能。”凝视红刀,又道:“我这回到中原来,偷盗人家的刀谱,原本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俞清道:“你也知道偷盗人家的刀谱是性命攸关的大忌,为什么还要去做?”
毕方奇道:“咦,我不是说了么?我要练‘分筋剔骨饮血刀’,钦原没能教会我的地方,只好到别家的刀法典籍里去找。”俞清道:“你大可以寻到中原的刀法名家……”一句话说了半截,忽然咽住。
毕方笑道:“你糊涂啦,我学了你们这里人人喊打的刀法,叫哪一个刀法名家一看,不立时三刻把我绑起来宰了?”俞清默然,过了一刻,道:“你为了练一套刀法,便伤了这许多人命,唉。”
毕方道:“这套刀法既是古往今来一等一的武功杰构,为它杀几个人,又有甚么了不起?”俞清摇了摇头,道:“胡说八道!任是再高明珍贵的武学典籍,又怎及得上活人性命?”
毕方向他上下打量,似乎看到了一件十分可怪的东西一般,哂道:“那可奇了。我见你们中原武人,为了那些刀谱剑笈拼杀相斗起来,也不见得有甚么仁义。”顿了一顿,又道:“我原本也没打算杀人,可人家先要来杀我,我为甚么便不能杀他们?倘若我不是武功高过他们,他们早把我杀了。大家堂堂正正地交手,谁输了便死,也没甚么不公平。”
俞清觉得他句句歪理,却难以辩驳,只道:“你这般胡作非为,便是练成了刀法,也早晚送了自己的性命,又有甚么意思?”毕方笑道:“我一辈子躲在山里,多活上几年,几十年,那又有甚么意思?人生一世,不用来做些想做的事,混吃等死,便活上百年,也是枉然。还不如痛痛快快,死也好,活也好,总是真切活过一场。”
这几句话只说得俞清胸口一股热血涌起,脱口道:“你说得不错!”随即便觉不对,毕方所说“想做的事”,便是偷盗他人的典籍以为己用,自己如何能够点头称是?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却不是事事都能任意所至。”
毕方微笑道:“俞大侠,你的武功我是很佩服的。论起世事见解,却是无聊之极,不说也罢。”忽地伸出双手,按在他双肩上。
石洞中暗不见五指,俞清心中怦怦直跳,却不敢开口相询。
毕方向他凝视良久,道:“你睡罢。明天起来,使全了那套剑给我看。”俞清一愣,之前心中盘算着的几句话忽然脱口而出:“今天廖师兄和詹姑娘从这里经过,可见这山谷一定有小路可以进入,只怕不久便会有人搜到。你其实应该趁夜另寻落脚之处。”
毕方道:“另换地方,也未必不给人寻到。还是安安生生,先让你练完了那套剑再说。”俞清道:“你一定要看那套剑法,到底有甚么用意?这剑法虽高明,你也用不上。”毕方道:“我就是要看一看。钦原说顾长安一死,天下再没一人会使这剑法,我偏要见见。况且这几日里,我又多想通了三招。他们要杀我,可也没那么容易。”
俞清叹了口气,无话可说,只觉得身边这个少年便如那空气中浮动的香气一般,迷离不定,难以琢磨,芬芳馥郁之下,隐藏着无穷无尽的血腥残酷。
俞清在醉人的草叶清香中醒来,睁眼先见头顶一轮明月,光华皎洁,月周环绕着淡淡雾霭,瞧来既是美丽,又有些说不出的诡异之意。他记得睡时分明是在半山的石洞,可这时却身在一片草木之间,依稀辨出便是白日间在山谷烤过兔肉的那一处。
既如此,那溪水便也应离得不远。他想着,耳边立刻听见了潺潺流水,犹如音乐般起伏不定。他站起身来,向着那水声来处走去。
月光如霜,照得地下草木一片晶莹透亮。
俞清走到了那条小溪边,停下脚步。毕方站在水里,便如白日间他在溪水中洗剥兔子一般,只是他这时手里并没一物。
他身上也没一物。
俞清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毕方身上血色极淡,被这明亮月光一映,更是白得透明一般。缕缕长发垂落下来,拂过他的肩头,胸膛上两朵淡淡的红晕……溪水不知何时满涨起来,一直浸到了他腰际,俞清看不真切,却下意识地知道在那流水下,是两条天底下最修长美丽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