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时至今日,梁真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连带着家乡向别人介绍的场景。那时候的梁真也如现在的高云霄一般大,跟着谈生意的父亲去了北京。天安门他们是一起去的,很快也有背着相机的问他们要不要拍照。
七岁的梁真已经很有个性了,他看不上这种千篇一律p的风景人物照。但那照片是现场就能洗出的,小梁真想尽快地拥有能摸得到的和父亲的合照,也就听摄影师指挥竖起大拇指或者比剪刀手。后来拿照片的时候拍照片的人客套地问了句梁真哪儿人,梁真就说他和父亲是兰州来的。
“兰州啊,”那人说话的语气梁真都记得,“兰州拉面那个兰州啊。”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梁真其实是想反驳的,想说不是兰州拉面的兰州,是兰州牛肉面,是有黄河有中山桥有白塔山的兰州,这些个地道的符号和象征梁真能说上三天三夜,可梁真总不能每个人都三天三夜地说过去。在宋冬野的那首《董小姐》没火之前,多少人提到兰州,关于这个城市的印象和标签都是并不正宗的拉面。
而等梁真真的走出兰州了,他遇到了来自全国各地五湖四海而来的人,他也发现这种困扰属于每一个城市。比起河南偷不完的井盖,山西挖不完的煤,莆田比正,以及温州的江南皮革厂……兰州拉面不贬不褒,至少不会引发地图炮地域黑。
但并不是所有城市都足够幸运,比如温州隔壁的温岭,不管温岭本地人对这座城市感情多深厚,城市之外的人提起这个名字,绞尽脑汁地想过一遍后也可能只是说----
诶?你来自的那个温岭,是那个医闹闹到国务院总理出重要批示的温岭嘛?
这样的刻板印象同样存在于白银,当人们提及白银,首先想到的肯定不是它丰富的矿藏,而是一起曾二十多年悬而未破的连环凶杀案,当真相终于水落石出,被舆论推上风口浪尖的自然是那个高姓的凶手。
“当时很多报道说那个连环杀人犯是恶魔,”高云霄道,“然后我也听到老伯在那里说…说都是姓高,可能还有关系,说……”
高云霄说不下去了,尽管审讯室外的老伯再三表示自己就算说过也是无心的,但他在茶余饭后的闲话确实深深刺痛了这个从小离家的少年早熟而敏感的心。
“你说你……”赵宝刚是在场唯一和老伯年纪差不多的,有些话也只有他说合适,“你要是二三十年前去外地,跟别人说你哪来的,别人哦一声,说就是做新娘鞋的那个温州,你心里好受?你们那个村也都差不多一个姓,要是其中一个出了什么事,别人骂他的时候也沾亲带故的说你几句,你好受?”
“但我真没扇……”老伯想反驳,但脸慢慢就涨得通红,在其他人的注视下他甩了甩脑袋,还是改口了,“我就是一手掌下去了,我也没料到就碰到他脸上了啊。”
“你真打我弟弟了?”一直沉默的高云歌也说话了,很冲动地走上前,但被另一个民警拦下了,是希望他冷静。
“二十年前我爸妈来温州打工就租在你这儿,我弟弟也是从小在这儿生活,”高云歌抖着嗓子,“老伯你怎么下得了手。”
“那是他拉绳子在先!”老伯大着嗓门,“他不拉绳子,我能气到打他----”
“别吵了!”
邵明音站在审讯室那扇大窗户的正对面,说那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没从梁真和高云霄身上挪开,有同事觉得事态差不多明了了,正准备去把门打开把人都叫出来,邵明音却制止了他。
“再等等,”邵明音看着审讯室里的那个人,“再等等,他们还没聊完。”
梁真和高云霄确实没聊完,打开话匣子的高云霄和梁真说了他父母为什么会来温州打工,又怎么因为工伤而失去劳动能力的。他父母那一辈还没赶上整顿,父亲在没有劳工协议的小厂里被注塑机压断了手臂,母亲又因为常年和车间里的胶水打交道而得了血液病。二十年前的他们普通的像每一个来温州打工的外地人,背井离乡以健康为代价的出卖劳动力,二十年后当温州焕然一新,多少个“他们”又在这二十年里,像那些被整顿的小作坊一样,被淘汰和遗忘。
“现在家里就我哥在挣钱,他真的很辛苦,”高云霄不掉眼泪了,是强忍着憋住,“所以我真听不得别人这么说我哥,我也受不了他那么说白银,好像我是白银人,我就低人一等似的,我……”
高云霄突然一停顿,是想到了别的经历:“我每次去上学都自己坐公交车,有一回上来一个本地人,和司机用普通话聊着聊着,突然就说为什么不说温州话,我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但当那个本地人说‘都是温州人为什么要说普通话’,当他们开始说温州话,我听着,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融不进这个城市了。”
当高云霄终于将自己心底的想法和盘托出,那一刻梁真多少也能理解高云歌对宋洲的冷漠----他和他的弟弟一样对城市没有归属感,他对这个城市的人又该如何放下戒备呢。
“融不进没关系,”梁真安慰他,“等你读完书,你可以回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