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安居此地。

见到顾况生时,他正倚在墙角眯缝着眼晒太阳。布衣上满是尘土,脸上满是皱纹。然而当我再走近几步才发现,他脸上的不是皱纹,而是刀痕。

在我对他说完莲若的事之后,他咧开已经没几颗牙的嘴笑了。“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她会死在我老头子前面。你不必费心了,就算你治好了她,过不太久,她还是会死。”

我有些恼怒,这老人却又大哭道“佳人难再得”,哭得那样真切,伤心,让人不忍直视。

我忍着,等他笑够,哭够,问他,是否早就知道琴弦很有些问题。

他说,若早知道那古琴附着毒,自己是决计舍不得将它送人的,有幸死于在琴毒的应当是他。实在莫名其妙。

我请求顾况生给我看那琴谱的原本,他就把我带进屋里去,倒是很好说话。我原以为这些很有些才情的怪人都是很能刁难人。

他屋子里的房梁上有很多的蛛网,桌上有很厚的灰尘,床上有很脏的被褥,灶台冷冷清清。这些也没什么奇怪,奇怪的是在个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已经快塌的墙上挂着颜真卿的真迹,按几上陈着几张价值千金的名琴,一颗夜明珠就滚在地上。这些东西,在高门大户中即便用几十个护卫轮流守着仍免不了遭贼,在这陋巷的破屋中反倒无人问津。听闻他最善琵琶,但这里反倒没有琵琶。

他从箱底翻出琴谱递与我,却是几副竹简。竹简已是那样枯朽,仿佛轻轻一捏,就会化为齑粉。他捧着竹简,仿佛捧着初生的婴儿一般。

他的手在颤抖,目光又是那样浑浊,颓废。我忍不住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要受如此报应,沦落到这般田地。我也喜欢怪人,于是临时起意,多留半日,与他套近乎。

顾况生是个专于乐道而其他方面都不太高明的呆子。与他闲聊很有些累人,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听,听他用苍老又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故事。

“三十年前,我在唐宫里为皇帝弹琴,记得在一个春日的宴会上,目光无意间与一名舞姬相触,她的笑颜动人极了,自此之后,我常梦见她。黄巢兵破长安时,所有人在往宫外逃,只有我冲进皇宫里去找她。我什么都没找到。然后跟着一大群人逃难,在乱军中瘸了一条腿,不过活下来了,双手还在,耳朵还在,活下来的贵人们还喜欢琴声,我就还在弹琴。

时局安定了一点,我也就安定下来,有了妻子,儿女。在饿死冻死一大群人的乱世里,我活得还行。只是偶尔还梦见那个我没有找到的她。只是梦中的她不再笑,不再跳舞,而是在哭。我梦见她像那时长安城中数不清的年轻女子一样,被凌辱、杀掉、烹食。

后来,我遇见一个年老的宫女,知道了她的遭遇真的就像我梦见的一样。然而已经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也只能叹息几声,落几滴泪,然后继续过日子,慢慢把她忘掉。

可是谁知就在十年前,我不幸从个盗墓贼手里买下了这琴谱和古琴。当我弹起琴时,竟又重新想起了她的样子,重新梦见她。梦见她穿着锦绣的舞衣,光着脚,在宫殿里又凉又滑的地板上拂袖起舞;梦见她望着我笑,却又很快低下头,唯恐被人发现;梦见夜很冷,她和其他舞姬献舞后,就穿着那么薄的舞衣,离开灯火辉煌的大殿,走到夜里去了。

我又想起我那么多年的遗憾。我一生爱各种各样的声音,我听过阳春白雪,听过清夜吟,听过琵琶声,听过萧声,听过风声,听过雨声,甚至听过天子祭天时的礼乐。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声音。我从来都没能和她说上哪怕一句话,从来没有听过过她的声音啊!哪怕一次,哪怕一句话,哪怕一个字,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若是没有这个遗憾,她死得如何凄惨,我也早将她放下,供奉在佛前。

可我每时每刻都在遗憾,遗憾让我像沉在深渊里一样。我用刀去划我的脸,用锥子去扎我的手,我离开妻子儿女。我在没有人的地方弹那张琴,弹那首曲子,去记起她,每一天都昏昏沉沉,头痛欲裂,终于知道那张琴迟早会杀了我。于是将琴和谱锁在箱子里才勉勉强强活了下来,可是再没什么东西能救我,我就在这里像一条狗一样活着。

如果能让我问问制那张琴,谱那首曲的人,问他究竟有什么伤心事,让一千年后偶然碰到这琴的人都会发狂,我愿付出一切。”

他最后的话让我感到些许不安,因为隐隐觉得,我的前世与那古琴干系极大。而这顾况生,人人都说他是个乐师,如何了不得。却原来不过是个衰老的好色之徒,这般痴迷一个连话都没搭上过的美貌女人。

“原来是大唐遗留下的古人。”我听了这故事,斟酌后开口。长安被黄巢焚毁不过几十年,大唐亡了也不过十几年,我这稍年幼些的人却已觉得这王朝远如秦汉。附在她身周的故事也像是千百年的故事,又老又远。

“为何将琴赠予莲若?她那样年轻貌美,若是死了,疯了,岂不可惜?”

他点头大笑:“可惜?有何可惜。她此刻年轻貌美,你怜她。过些年,她岁数大了,丑了,你还怜她么?她是个风尘女子,难保不变做个讨饭的老婆子,这样死是她福气。反倒是我这老头子,苟延残喘,了无生趣。早知如此,当年为何不与长安同死,为何要多活这几十年,生受这几十年苦,究竟是为何?”他发狂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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