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而然地,南江帝开口说道:“辛苦你父亲和兄长了。”
韩璧顿了一顿,没吭声。
南江帝:“待你兄长回京,便可直入枢密院。”枢密院统率各地兵马,通常由皇帝的心腹武将任之。
韩璧只得应道:“臣替兄长谢过陛下。”
南江帝先是笑了笑,继而叹道:“朕当初答应过他的,自然会践诺。何况他在南方十几年,确实是屈才了。”
当年韩瑗被贬南方,名义上说是治水,实则却是在时刻监察各地动向,尤其注意搜查大周皇族的下落。对于枯亭在南方的劣迹,他闻风已久,却一直没找到幕后黑手,只得始终按兵不动;直到年初之时,南方门阀派系有了异动,大批难民北上,韩瑗见势不好,立刻请旨回京报备。
其后京中风云不断,韩璧得知陆折柳与枯亭主人的联系,又因近来废太子传闻过盛,背后必然有人作祟,从而猜测太子极有可能行逼宫之举,于是连夜入宫面圣。
当夜,南江帝秘密使人南下传旨,即日于几个重要关隘处围闭封城,并提前允下虎符,下令北军南调,以至于叛乱爆发以后,军队极快便控制住了场面。
这一场仗,打得不仅是前朝叛军,还有那些投机取巧、心存反意的世家门阀。
南江帝登基以来,外戚颍川宋氏对他是处处掣肘,使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在何处,于是连做梦都想着如何削弱门阀势力,这些年来更是加强集权,一日比一日逼得更紧,终有一日会是你死我亡的局面。
燕怀深旁观者清,利用这股湖面下的暗涌,徒手掀起滔天巨浪。
此战以后,世家门阀必然元气大伤,接下来便要整治朝堂,届时又是一批换血与镇压,然而即便那时风浪再大,也刮不到一向识时务的韩家上头。
“阿宣,你向朕道句实话。”
“陛下请说。”
“这些年来,你父亲责怪过朕吗?”
“没有。”
南江帝无奈道:“朕要听实话。”
“确实没有。”韩璧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缓缓说着,“陛下当初答应过我父亲,要清理朝中沉疴弊病,要保时和岁丰,万民安泰,得享海晏河清。”
南江帝眯了眯眼,往昔在眼前浮现。那时他初登基,一切都看似摇摇欲坠,韩珣是他的太傅,后来成了他的丞相,十几年间,君臣间有过信任,有过猜忌,有过动摇,却始终都向着同一目标。
“您是难得的明君,他是难得的贤臣,既然如此,贤臣又怎么会责怪明君呢?”韩璧说道。
南江帝答应过韩珣的事,最终都会做到。
他是明君,生来薄情,他身边的赵皇后是他千挑万选来的摆设,百官都握在他掌心之中,他需要掌控一切,让他的国家沿着他的想法精密地运转,可见数年以后,他亲自教养的太子陆佩琅又会成为另一个他。
他此生做过最出格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一个他喜欢的人。
然而错误会被修正,一切回到原轨,唯独信念不变。
“你说得对,他当然不会怪朕。”南江帝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仿若随口问道:“阿宣,你呢?”
韩璧沉默不语。
南江帝看了韩璧一眼,“你恨朕吗?”
韩璧眸色沉沉,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不敢。”
墨奕山门前,悠长的石阶上片叶不沾,沈知秋独自坐在最高的那一道梯级上,百无聊赖地数着台阶的个数,他反应虽慢,却连数数都很认真,一路数到第一百九十九的时候,韩璧便出现了。
沈知秋站了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韩璧走到他面前时,只见他神色苦恼,先是问道:“怎么了?”
“岳师弟让我数台阶,说数清楚了以后,再分配师弟们打扫。”沈知秋说道,“结果一见到你,我就忘记数到哪里了。”
韩璧一听就知道这是岳隐故意在找借口哄沈知秋休息,便配合地拉着沈知秋坐下,笑道:“我陪你数。”
山间安寂,四下无人,唯有几点虫声鸟鸣而已。
等沈知秋好不容易数到一百以后,他的肩头蓦地一沉,侧头一望,便对上了韩璧疲惫的眼神,他再一次什么都忘了,只是轻声问道:“进宫很累吗?”
韩璧:“方才陛下问我,恨不恨他。”
沈知秋的眼睛微微一眨,又伸手抚了抚韩璧的脸,然而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就被韩璧扣紧手腕扯进了怀里。
他看不到韩璧的表情,只听见声音从他头顶上沉沉地传来:“……他逼得我大姐以死明志,我怎么会不恨他?”
沈知秋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轻轻拍了拍韩璧的背后,没有说话。
韩璧:“我是个怯懦的人,到了最后,除了逃避,还是什么都不敢做。”
哪怕是燕怀深那等卑鄙小人,也有勇气倾尽全力一击。然而蜉蝣撼树,飞蛾扑火,在他身上都是因为自私。
因为自私,所以会受责难。
韩璧却很清楚,他的父亲和皇帝一样,都拥有一种无私的、高尚的情操,为了达成政治理想,可以排除万难,可以既往不咎,这种信念叫为万民开太平,它如激流奔涌,所到之处,寸草不出,所有的人性顿成累赘,成就一种名为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境界。
在这种信念之下,他们所有人都是“高尚”的。
高尚是不可以被责难的,即使它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