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直到谢源坐在他对面,捧着一展方方正正的天明涌看他时,秦正才意识到他的对手竟是一个来路干净得像白纸的年轻人:“谢左使?”
“贱名能入秦先生之耳,幸甚幸甚。”
秦正闲饮了一口茶。一只皮毛黑亮的猫儿乖顺地匍匐在他的膝盖上,背后一个打瞌睡的小童子。生秋庭精致古雅,刚下过一场春雨,檐漏上滴答滴答。在这里听不到前院嘈杂的人声。物价久高不下,民声沸腾,天天来秦家宅前喧哗。而秦正悠然容与得恍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个年过而立的男子用骨簪闲闲挑着发,一双眼似点漆,却并没有那么犀利。
谢源掩饰性地饮了口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双眼应该更犀利。也许之前,在哪里见过这种样貌。
“我本以为谢左使来西凉,是为了千绝宫的生意。毕竟千绝宫在西域有许多中原没有的珍奇,若是打通商路,是极有得赚的。”他咯噔一下,把茶盏放在面前的黑色案桌上,“后来谢左使在治下票号假借李公子的名义借贷一百万两黄金,我也以为是姬公子不放心我秦家的气量,想要先斩后奏。直到谢左使打伤城楼卫将李公子带出城去,我才知道这次我是轻敌了。姬公子原来不是想分一杯羹,而是断了我等在西凉的财路,志向不小啊。”
秦正抬眼,淡淡道,谢左使好计算。
谢源掴掌,有秦府的下人抬着一个玄色的箱子入到庭中。谢源打开箱子,里头赫然全是秦家金券。金券是用赤金碾压而成,薄如蝉翼轻如云棉,湿而不化折而无痕,上头纹着秦家的衔尾蛇家徽。谢源笑了笑,阖上了箱盖。“这里的金券,按照先生在上头所书的面额,整整是一千八百七十一万。若是要先生兑成黄金,先生大概要多少时间筹集如此多的钱财。”
秦正轻笑:“王域一年的入息大概都没有这个数。”
“那在下便不强人所难。若是先生愿意,就尽数收回去吧。”
秦正举着茶盏在半空中停驻了,连背后的小童都睁开了眼,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秦正有多想要收回市面上流通的金券自不必说,但苦于没有足够的现钱。而谢源花了这么大力气,居然是要白送还给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袅袅的香烟中对上。
谢源忽然一撩袍摆,伏地跪在新雨后的石阶上:“谢某只有一个心愿,求为先生执帚奉茶,进驻秦家宗祠。”
小童站起来大喊“放肆”,被秦正挥手喝止:“既是秦家宗祠,当然只有秦姓之人才能入驻,哪容外姓随意进出。”
“那还请先生收谢某为螟蛉义子。”
秦正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小小的生秋庭里来回踱步。谢源就跪在他跟前,头抵手背,动也不动,谦卑至极。一时间庭中只有檐漏的雨滴声。
谢源想要什么,秦正现在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野心一次次冲刷着他的底线。
秦家宗祠,不止是一个干巴巴的、摆满排位的地方。那是一个指代,指的是家族长老的会议制度。
在王域乃至中原的权力分配中,个人、地域、国家,这都是微不足道的。足道的,是家族,是姓氏。
比如说秦家。秦家之所以可以成为富可敌国的代名,不止是他们有一代代杰出的商业巨擘。这些人只是前台露面的冰山一角,真正在为家族的长远利益运筹帷幄的,是宗祠长老会。秦正虽是秦家的族长,但是在各地还散落着许多分家,一旦入幕,秦氏长老们的言行意见将对他的决策产生重要的影响。甚至于他的继承人,都必须得到宗祠的认可。
而谢源想要借他为跳板,进入秦氏的权力核心。
秦正不由得握紧了右手。
他原本以为,谢源是代表姬叔夜,来为西域通商的事情与他商议的;
后来,他以为他是要将秦家挤出西凉,以此将这座北域最繁华的港口城市的权力真空,留给千绝宫填补;
但现在他慢慢明白了,这个年轻人,是想鲸吞整个秦家!
一旦谢源进入宗祠会,以这样的资质与机心,难保有一天会把整个长老会架空。那么秦家也许真的会变成他一人的钱袋。
秦正笑了起来。
也许……借由这个人,可以与帝都的“主家”相抗衡?
“你也确实满足了一部分条件,放眼我领下的整个家族,竟没有一人持有比你更多的金券。”秦正踱到他身前,把人扶起,“只是兹事体大,我必须要跟宗祠商量过,你明白的。”
谢源不起,只眯起了绯色的眸子:“那么大概要等到何时?”
“明天。”秦正想了想,笃定道,“明天这个时候,你来这里,我带你去宗祠进香。”
谢源自是欣然离去。
他前脚刚走,便有一个人拜访了秦正。
“好久不见,从兄。”那人静静地站在一树梨花下,接受刹那惶恐的男人掩饰的拱手礼。
“你看,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子都敢来这里挑衅生事。西凉可见是待不得。”那人甩袖,背过了身去,一柄匕首赫然跌落在泥泞的梨花树下。“我,你,我们的儿子,我们儿子的儿子,这都不重要,很多年以后,人们只会记得我们的家族,我们的姓氏,不是么?孰轻孰重,从兄好自为之。”
两个街口外,白枫客栈。
谢源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陆铭踹开了门:“你……你……你还在干什么?!还不快走?”说着,急急忙忙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