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叔叔要的主菜也是烙蛤蜊,他细长的手指尖尖地伸过去,轻轻扶住坐在小凹档里的半个连壳蛤蜊,将淡黄色的蛤蜊r从撒了大蒜茸的汁汤里叉住,剥出来,再裹起一些蒜茸来,放进嘴里。他的小指头微微向上翘着,象女人一样柔和。他也是瘦长高大的,脖子上有一颗淡咖啡色的痣,显出白皙的皮肤。见范妮望着他,他体贴地劝道:“就是吃不下,也多少吃一点。范妮,你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上海呢。”
“维尼叔叔,你的吃相也好看。”范妮说。
维尼叔叔对着范妮笑,范妮知道维尼叔叔最喜欢别人说他好看,他天生就是个喜欢好看东西的人。就是维尼叔叔在里弄生产组里绕铜丝线圈,只挣几十块钱工资的时候,他的画图朋友到家里来玩,也一定要去大一点的烟纸店,买细长的阿尔巴尼亚香烟来招待朋友,因为它有与中国香烟不同的样子。在范妮小时候,上海的男人都剪一模一样的平顶头,或者留得略长,修成三七分。而维尼叔叔总是把自己的头发修成象甲虫一样,圆圆的盖在头上,他的几个画画的朋友也是这样,因为他们猜想这就是甲克虫乐队的样子。他们以为,列农他们的甲克虫乐队风靡了中国以外的广大世界,就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头发剪成一只甲虫的样子,盖在头上。那时贝贝也剪了一个和维尼叔叔一样的头,从沙发后面看上去,他们像是一对双胞胎一样。要到后来,上海电台重新开出立体声之友节目,介绍外国音乐,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的头发和甲虫并没有联系,而他们的歌,用只听过莫扎特和比利翁的耳朵来听,要花许多时间才能习惯,然后才能喜欢上象《ine》那样比较温情的歌,找到里面单纯的感伤。但对那些歌曲里面的理想主义,却始终是陌生。
维尼叔叔还是喜欢更柔和浪漫的中产阶级曲子,像那时和贝贝一起听的,那把小提琴像海涅的爱情诗一样多愁善感。有时候,范妮看到维尼叔叔开着录音机画画,他总是画一些想象里的街道,房子和放了花瓶和水果的桌子,他拿着一支油画笔,跟着音乐独自在画架前面跳舞,那是他自己编出来的舞蹈,象土耳其的僧侣那样歪着头,他把两条长长的胳膊合拢来,拥抱着一团多愁善感的音乐,在他房间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转来转去。那时候,范妮总是觉得,维尼叔叔一定想起了贝贝。
范妮其实什么也吃不下。她觉得自己象一只气球一样,在半空中飘飘摇摇。爷爷的地图就放在面前,现在,自己的将来成了一张凭记忆画出来的地图。她自从上海有人出国的那一天开始,也有许多次想象自己大功告成的那一天,开舞会,告别,拿到飞机票,到红房子吃饭,家里的人终于可以自豪地宣布,王家也有人到美国去了。这些范妮都想到过,想象不出来的是,自己会高兴成什么样子。现在,范妮感受到,自己的心里,并没有象想象不出来的那样高兴。这让她感到惶惑。跑堂的胖女人过来送简妮的猪排,范妮感到了她的目光从自己的脸上扫过,那胖女人有一双聪明的眼睛,懂得察言观色。范妮动牙齿嚼了嚼,将自己嘴里含着的食物咽下去,叉住另一个切开一半的贝壳里的蛤蜊,将它拉出来,再去裹一些蒜茸,放到嘴里。她不要胖女人看出来,她为将要到美国去,连饭也吃不好了。“我也没有这么不中用的吧。”范妮在心里对胖跑堂说。
一家人喝光了为范妮去美国而开的红酒。
吃完饭出来,天又开始飘毛毛雨,路灯下的街道此刻湿漉漉的,下班的高峰过去以后,没有什么夜生活的上海街头,几乎没有行人。叔公叫了三辆出租车送大家回家。爷爷拉了范妮一下,让她和自己一起乘最后一辆出租车走。看着前面的两辆出租车朝长乐路拐进去了,爷爷和范妮才把停在路边等他们的出租车打发了。范妮将手c到爷爷的臂弯里,那里总是干燥而温暖的。爷爷常喜欢晚上散步,要范妮陪着去。范妮和爷爷一起去散步的时候,就这样把手c在爷爷的臂弯里,爷爷就把自己的胳膊夹一夹,象是握住范妮的手。
夜晚的毛毛雨,不是一滴滴下的,而是象雾那样漫天飘拂。慢慢的,头上和身上就湿了,用手一抹,满手都是湿湿的水气,头发慢慢也会耷拉下来,贴在头上。爷爷和范妮向长乐路走去。
长乐路上大都是住宅,沿街面的,是多年失修的旧洋房。朝南的有一个花园。一眼望过去,一些灯光是从紧紧关着的木头百叶窗里透出来的,远看,那些房子简直就象是空关着的一样。有的窗子开着百叶窗,里面爬出来的灯光,照亮短短的窗台,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