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觉得全身血凉下去,凉下去,凉得他战栗。
他不确定明诚在不在流放名单里。
他一宿没睡觉,在屋里打转。没有开灯,他觉得自己在黑暗里发狂,横冲直撞。
他早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他背叛自己的阶级,背叛自己的出身,为了信仰可以奉献一切,这是他对自己的誓言。
当明诚可能面对死亡的时候,明楼突然发觉自己很虚伪。
他在法国动弹不得,只能想尽一切办法通过外交人员打听被流放的人到底有哪些,仅仅打听到一部分,一串一串的俄语名字。
明楼发现他压根不知道明诚俄语名。
明楼违反纪律,联系巴黎地下组织。这是他一生中惟一一次违纪。明圣人,再怎么心无旁骛思如铁,他到底还是个人。
“我要知道,明诚同志近况如何。”
联系人坐在明楼对面,没有表情:“明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要知道苏联大清洗牵连的中国学生都如何了,有没有明诚同志?”
对面人没说话。
“我必须知道。”
“红军只剩三万人,刚进陕北。蒋中正要一鼓作气歼灭我们。三三年苏俄出售东北中东铁路给日本,你知道么?”
明楼面无表情。
“现在能和苏俄对话的是国民党。国民党只想清剿我们。”
对面的人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帽子:“中国花了那么多的代价才明白一件事,‘希望’不是别人给的。看起来最高苏维埃是放弃我们了。伍豪同志说过,我们是眼睛和耳朵,其实家里的三万人才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们为了他们奋斗,他们是方向。再见,明楼同志,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违纪。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知道这很残酷,你也明白,以后会有更残酷的斗争。你我都……保重。”
明副教授走进教室,前一堂文学系的课刚下。先生在黑板上写了一首俄文诗,斯拉夫字母美丽流畅,经济系的学生一个词都看不懂。明副教授看着那首诗,很安静地看了半天。他轻声道:“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一首什么诗?”
学生们看他。
“这是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致凯恩》。”明副教授出神,用俄语念诗。法国学生们大概第一次发觉俄语也能如此缠绵多情。明副教授念俄语,他醇厚绒质的嗓音念得姑娘们心里发疼。
“在绝望的忧愁的折磨中,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明副教授用法语解释,“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我的岁月就那样静静地消逝,失去了神往,失去了灵感,失去了眼泪,失去了生命,也失去了爱情。”
坐在前排的女生们发现,明副教授,流泪了。
民国二十五年一月初,南京来了个人。瘦高,苍白,胡天飞雪一样的凛冽。他坐在戴笠办公室外面,腰背挺直,正宗军人式的挺拔。
调查处的人交换一个眼神。都是搞情报的,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
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是苏联来的。军校毕业,列宁格勒托尔马乔夫军事学院和莫斯科伏龙芝军事学院的优等生。苏联发疯一样地大清洗,他在名单之上,竟然让他跑了,一路从苏联越境到东北,穿过伪满,一直向南。
没死在路上真是奇迹。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大公子的亲笔信。
明诚闭着眼,思绪沸腾。他一会儿看到贵婉,一会儿看到吴先清。
他在巴黎和贵婉讨论他们的信仰到底是什么。
明诚强调,他会背《共产党宣言》,无论法文版还是波兰语版还是英文版。
贵婉看着他笑,问他知不知道一九三零年国民政府在胡汉民主持下曾经出过一部《土地法》。这部法律规定必须降低佃租,佃农到一定时间有权购买土地,并且确立了一个消除地主所有制的前景。
明诚疑惑:“听说过,这不是挺好?”
“所以,这部法律从未实施过。”贵婉温声道,“从来没有。我们祖国的佃农一直都是上缴所有收获的百分之五十到七十。我们的国民生产总值九成以上靠农业,然而我们的农民兄弟大部分都是佃农,一辈子被佃租困死在田地上。都讲老天赏脸尚可活命,但是你知道我们国家的死亡率是多少吗?”
明诚沉默。
“我们的死亡率是美国的二倍多。中国人的命并不是特别贱,对不对?”
读书会的其他人有佃户出身,明诚听到哽咽声。
“我们的信仰。”贵婉轻声道。
他听见吴先清被捕前对他的怒骂。
“你怎么了?你在迷惑什么?我知道你能背《共产党宣言》,你还能背其他理论,一套一套谁都背不过你,没有用!我告诉过你要用你的脚思考问题,踩在结实的土地上!你觉得我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漂洋过海背井离乡?你一定认为我们是开拓者,我们是先驱,我们是伟大的最先觉醒的人。你算了!我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拐杖——探路,支撑,头破血流,死而后已!”
有人来到明诚跟前:“戴处长见你。”
明诚睁开眼,微微一笑。
蒋中正誓要铲除共党余孽,贯彻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民国二十四年(1935)夏设立西北剿总,本人亲自出任总司令,东北军统帅张学良任副总司令。红军刚抵达陕北,十六万东北军奉命围剿,劳山,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