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遥等人刚刚到达建春门南的第二座墙台。转眼功夫,贼军大股杀到,已将他们弃守的墙台完全占据。
云集的松明掩映之下,只见对面墙台上赤帜招展,杀气腾腾,弓弩刀盾各居其位,长枪大戟如林而列。那些步步迫近的贼寇,甚至连前进的脚步声都整齐划一。以军容而论,这支贼军简直比绝大多数官军都要强得多。至于战斗力……他们从城西的三台开始,一路攻破中阳门、凤阳门和广阳门,击溃了超过万数的守军。厮杀至今,锐气不减!
虽然陆遥麾下的并州勇士雄武善战、乞活军久经沙场,但适才第一场接战并不顺利,终究还是令将士们有些气馁。此刻眼看贼人军势更盛,更是难免疑虑。
陆遥苦笑着摇了摇头:“说来真是巧的很,上次与这石勒对抗时,我们也是这般狼狈;也是这般敌众我寡;甚至连攻守之势都一般无二……石勒石世龙,真是劲敌啊!”
薛彤手持军旗,立在陆遥身边。此前贼寇以掷矛袭击时,本就有许多人以军旗为目标,再加上薛彤身躯庞大,十分显眼,于是至少有二十把短矛是向他投掷来的。饶是薛彤身披重甲,也难以幸免,右肩、左肋、左腿都被短矛所创。但他实在是硬气得很,丝毫不已伤势为念。此刻依旧以单臂高擎大旗,巍然挺立,望之如铁塔般威武。
听得陆遥赞叹,他尽力往贼军阵中张望了一番,却没有找到石勒所在,于是皱眉道:“道明,你未免太看重这贼。”
陆遥身边诸将之中,说起与这石勒的交战经历,倒是以薛彤最早。
晋阳大战时,陆遥夜袭匈奴大军本营、斩杀乔晞的次日,便是薛彤代替重伤的陆遥领军,乘胜发起攻打。原本他猛打猛冲,已经杀得匈奴人十分狼狈,却不料那石勒竟能起兵于卒微,在战场上重整乱军,硬生生地将薛彤逼退,扳回了局面。
虽然陆遥在战后叙功时大大夸赞了薛彤的用兵,可薛彤自己心中偶尔也会想到,若是那一天能够斩了石勒这厮,哪还有后来的许多麻烦?
陆遥扬了扬眉:“哦?老薛,你以为石勒是何等样人?”
薛彤大声道:“这石勒用兵确有一套。可是和咱们交手几次,哪回不是屁滚尿流?昔日祁县一战,我军若是全力以赴,早就要了这厮狗命。后来团柏谷一场大火,更是烧得他一军尽墨。这回也是一样,道明你且看好了,任凭他千般能耐,始终是个送功劳的货!”
此言既出,陆遥的老部下立时便有不少人响应。何云第一个应声道:“薛将军说的是,上回与这石勒厮杀,结果我升了队主……这次又遇见此人,好得很,我没准能捞个军主当当!”
这想法可真够美的。城台上下的晋军一起哄笑起来,紧张的情绪突然间就消散了许多。
陆遥也不禁乐了,他向薛彤微微颔首致意,随即纵身跃上矮墙。
两座墙台相距一百五十步,彼此以强弓硬弩可及,若离开了矮墙的保护,便有成为靶子的危险。但陆遥艺高人胆大,偏偏就无遮无挡地站在墙台最高处,全不将敌人的威胁放在眼里。这个大胆之极的举动顿时使得将士们连声喝彩,士气猛地高涨到了无以复加。
陆遥挥动铁枪舞了个半圆,正要说些什么,眼睛的余光所至,便看见了石勒。
陆遥凝视着从军阵后方大步走来的那人。没错,此人就是石勒,是那个在团柏谷前曾经与自己对视的敌将。三十来岁的年纪,五官轮廓鲜明而深刻,身边数十名顶盔贯甲的贼将簇拥着,却愈发显得此人鹤立鸡群。
此刻一名军校打扮的贼徒凑到石勒身边说了几句。石勒停下脚步,往陆遥的方向看来。两人的目光就如锐利的刀剑猝然碰撞般,猛地交击在了一处。
或许是前世吃了太多的亏,当了太多年的小职员,习惯了低调处世,哪怕穿越到了千载之前,陆遥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任何一丁点的王霸之气。当他接触到那些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时,第一反应往往是敬畏,就如与越石公刘琨相逢于丹水山中的长平亭那般。
然而,此刻面对着石勒,陆遥却冷笑起来。
没错,这个人就是得到后世某些史家盛赞的、从奴隶到皇帝的非凡人物。没错,这个人确实擅于用兵,纵横大河南北,所向披靡,白手起家,建立起强大的羯胡政权。
陆遥更清楚的记得,许多书籍中但凡提到这个人,必然会说他劝课农桑、求贤纳谏、减租缓刑、治政清廉,简直是历代以来罕有的明君,至于促进了民族大融合云云,那真是不得不提的伟大功绩了。
但那些死在石勒及其帮凶屠刀下的无数汉家百姓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人?
邺城大火正在熊熊燃烧,跳动的火舌似乎就在陆遥的身旁。陆遥记得史书中记载,仅仅在这一次邺城的战事中,死于锋镝之下的汉人就超过万数,被掠夺的妇女不计其数。而邺城大火旬月不熄,当中又埋葬了多少冤魂。
陆遥记得,这个人在下一次进犯魏郡的时候,先后攻破五十多个村垒,强掳了五万名百姓作为冲锋陷阵的炮灰,只留下老弱病残在村垒中等死,而无良史家居然曲笔隐讳曰:军无私掠,百姓怀之。
陆遥记得,这个人在苦县宁平城纵骑围射汉家军民百姓数十万,黎民争相逃亡,彼此相践,尸骨堆积如山,至少有二十余万人当场被杀。而侥幸逃生之余众,则被另一名巨寇王弥之弟王璋举火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