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黄煜斐甚至听了姐姐的话,为了所谓家族和睦,为了在这个陌生的家中崭露头角,更为了不那么刺头,能找机会提出自己去北京工作的构想,他没有拒绝年迈父亲的有意扶持,代替大房那几个哥姐姐,主持张罗了这个刚刚咽气的女人的繁厚葬礼。
主持葬礼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向全家人承认,自己放下了对死人的仇怨。
好像一种自辱。
这不是黄煜斐认为自己能够做到的,但他还是做了。他学着永远冷静从容的黄宝仪,因为“利害”,凭借“理智”,摆出一种宽和而虚假的高姿态。他恶心想吐。但他要接手华北,就不得不顺从于自己的父亲,就不得不压住恶心,对任何人微笑。
那是他第一次作为黄家的儿子主事,忙得不可开交,做得一丝不苟,整整三天,靠浓缩咖啡吊着精神,无暇顾及其他。最后他西装笔挺地站在黄氏祠堂里,冷眼看着这女人过分慈祥虚伪的遗照,恨得头皮发炸,可他还是平静地读完了悼词。对着各路面容陌生的亲朋,表示他的悲恸怀念。
同时他在心里对自己发出一声冷嘲——
活人困不住他一生,可是死人,好像真的有这个本事。可能是因为十四年前他太懦弱,没能替母亲雪仇,反而待宰羔羊一样被放逐到异国他乡,所以无论如何都会是这个结果。
再怎么想报仇,也无法把刀插在骨灰上了。
所以就是懦弱一辈子吗?
同时,给予黄煜斐另一重打击的是,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错过了和李枳的约定。还是没有任何解释的错过,他更加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就像个无赖。
直到圣诞节的中午,对外的白宴之前,黄煜斐安排好了菜单以及酒水,可他自己并不打算留下来应酬,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先前所有事情堆在几天内做完,密度极大,导致他很久没有回屋睡觉,可他还是毫无睡意,只是终于得空从满屋混乱中翻出手机。
冒雨跑到没被父亲设置信号屏蔽装置的山下花园查看,他在鱼贯冒出的一堆芜杂消息中迅速找到属于李枳的那几条。
短短几行差点把他一棍子敲碎。好像这几天在家里伪装的所有冷静得体彬彬有礼,还有家姐拉着他讲的那些形势分析,都瞬间失了意义。因为他的愚蠢以及对李枳的疏忽和冷落,因为他先前过于沉浸在消极的、麻木的情绪中,这些东西已然变成另一个笑话。
黄煜斐想要的东西很多,但除了李枳之外,他不觉得还剩下什么是必要的。
不顾一切往码头冲的时候他就了两句话:
“两点半停止检票。”
“无论如何我会等你到登机前最后一分钟。”
黄煜斐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跑下渡船再赶去机场的。他不打算找借口,李枳如果冲他发火,用失望的眼神看他,甚至质问他,黄煜斐都不怕。他只怕赶到的时候只能面对空荡荡的登机口。
他知道自己会发疯,回到曾经泥沼般的,需要吃药的状态。这两天压抑的一切,会顺着悔恨的破口涌出,压垮他,压得粉碎。
当一个人濒临崩溃时,出于自我保护,他的情感感知能力会变弱。看见分针濒临半点,又看见李枳猛地回头望他,然后弯起眼睛,黄煜斐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但是,当李枳堵住他的解释,揭开口罩凑上来小心翼翼地亲吻他时,黄煜斐明确地看见,自己身上正在发生某种救赎。他得到了比药更有效的,把他柔缓地托起的力量。
又当李枳走上舱桥,回头冲他撂下句“答案是喜欢”时,黄煜斐恍惚觉得眼前拖着箱子跑走的人是天使。不夸张,他就是上天给他派来的人物。
好比暴晒后的一捧泉水。
所以才会把短信删了改,改了删,最后发出一条傻极了的“我刚才决定,我要同你结婚”,然后忐忑地等回音,幼稚鬼似的写一堆海岛啊戒指啊之类的废话。
黄煜斐也从那天开始意识到,这段感情中,自己并没有任何掌控可言——相反,他在短短几天之内转变成为了被控的那个。所有的、最最生动真挚的感情都被激发。因为他明白,自己坠入了一条无时无刻不在心中延伸,变得更深更长的爱河。在河水里浸着,陆地上的物理规律,都将被颠覆。
后来的一个多月,他每天在应酬中度过,去新葡京镇场,找些不熟的官宦子弟喝酒赌马,听姐姐给他恶补各种生意上的情况,又回本家,陪着轮椅上的父亲钓鱼,等他对自己的要求松口,这些对黄煜斐来说都是工作。
而和李枳视频的几十分钟则是生活。他觉得这种状态还好。
直到春节当天他收到那人的“我是真的很想你”,紧接着便再也联系不上,黄煜斐才感觉到危险,同时也再度看到自己作为男友的混蛋之处。
现在回想,谢明夷其实是对的,人自私惯了,想要改正并不容易。然而,当时他再次抱着被厌恶的准备匆匆赶来挽回,却又再一次发现,李枳见到他,仍然没有任何想象中的吵闹或生气。这个男孩还是那样安安静静,温温顺顺地,单纯因为相见而高兴。
李枳总能包容他。因为李枳要的太少了。这让黄煜斐感到温暖、羞愧、疼惜。
他也弄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要让李枳学会要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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