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因为这幅模样太可怜了,所以卞美英收养了他。路建洪对家里多个孩子没太大的意见,路西有次偷听养父母聊天,路建洪说,“哎呀,他大了以后能怎么着?不指望那么多了,就是逢年过节,怎么也得给我买条烟买瓶酒吧!”说完了呵呵笑。卞美英打着毛衣,也跟着笑。他们对他没很高的要求,一条烟、一瓶酒就够了。他本来是这个家的外人,成年了就该麻利地滚出去,工作赚钱,给养父买烟买酒,给养母推销茶叶,陪她挑颜色鲜亮的毛线球。是路西得寸进尺,居然觊觎起这个家真正的儿子。
当然,他失败了。
路春江盛怒之下,抽了他一耳光。非常疼,路西记得那个夏夜,空调的冷风吹着他滚烫的皮肤,激起一片片细小的疙瘩。路春江跑出去了,四周陷入寂静。他死了一样躺在黑暗里,觉得自己就是死了,躺在湿冷的棺材里,被蚂蚁噬咬皮肉。后来他开始做梦,梦到路春江带他去山底下买辅导材料。几个小乞丐拖着残缺不全的肢体,死死抱住了他的腿。路西吓得放声大哭,路春江冷着脸说,“看到没?你要是不听话,以后就跟他们一样。”
岁时1
第4-5章
那年春天,路西上初三,成绩一落千丈。路春江刚考上大学,成日在学校和医院间奔忙。因为妻子的病,路建洪崩溃了,像个呆傻的木偶。医院离路西的学校很近,就隔两条马路。路西中午放学就跑去病房,看着养父一天天瘦下去。
“你怎么考的?”路春,扬着那叠不及格的卷子,“为什么空着!”
路西不想考试,混半小时交卷,他就可以跑去医院。路春江十八岁,一米八三的个头,路西才刚刚到他的肩膀。他瑟缩着不敢说话,在路春江的逼问下,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缺你吃了缺你穿了?为什么不想念书了?!”
“我成绩本来……本来也不好。我想去职专。”
路西壮起胆子,哆哆嗦嗦地表达想法,“上高中还得考大学,多烦呀。我想去职专,还能分工作呢。第二年就实习了……我都打听过了。”
路春江把卷子砸到他脸上,“瞎扯!你上职专,以后要干嘛?去商场站柜台?”
“有工资。”路西咽口吐沫,“实习也有……六百。”
路春江看起来真生气了,攥着拳头,举起来,又放下。路西捂着脸,他熟悉这种感觉。小时候他经常挨打,如果他不吭声,打几下就结束了,要是他哭叫,打得会更重——打到他不哭为止。
他来路家后没挨过打。路春江是想打他吗?路建洪病了,他做儿子的心情不会好。路西想到自己要当哥哥的出气筒,觉得被打一顿也值了。可路春江最后也没打他。他把他拎小鸡似的拎起来,带到山底下去买辅导材料。公交车没几个人,他蜷着腿坐在老弱病残孕的座位上,阳光淡淡的,死灰样的毫无生气。
山是烈士陵园。青山忠骨,山下却有条街,开满了小店铺,卖书和古玩。活着的人不在意,把这当成了祭奠的仪式。烈士应该也不在意,他们献出生命,就是为了看到人民平静而有序地生活。这构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致。路西不是第一次来山底下,以前路春江带他来买过漫画书。四拼一漫画印刷非常劣质,一摸一手黑漆漆的油墨。他紧张地跟在路春江身后,鼻端闻到了不寻常的气味。他上过健康教育课,模模糊糊地猜测,可能是信息素……阳光下晒过的衣服的气味,明明是温馨的,此刻却蕴含着怒意。他怯怯地拉住路春江的衣角,毛衣扎手,那是卞美英亲手织的,纯羊毛线。
那几年,街头冒出来一群群乞丐,肢体不全,有的四肢皆无,有的断了腿挂在胸前,有的身体极度扭曲。路西的同学说,这是被拐卖的孩子,还有些是家里穷,父母不想要了,就卖给丐帮的头子。他们本来是健康人,为了乞讨便利,被砍断手脚,被扔进开水里,烫的皮开肉绽……路西就想,假如当初卞美英没有去乡下上坟,或者晚几天去,他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命运?他见过一个小乞丐,容貌俊秀,但四肢极度萎缩,匍匐在地,趴在一块破烂的木板上挪动。那是个被拐卖的孩子吗?还是父母不要他了?路西紧紧抓着路春江的毛衣,他成绩糟糕,惹哥哥生气了……路春江会抛弃他吗?把他卖给乞丐?
路春江心烦意乱,去书店买了几本他常用的参考书。路西战战兢兢,眼睛盯着地面。他十四岁了,没有发育的迹象,依旧是根可怜巴巴的豆芽菜,嗓音细弱。回医院的路上,路春江正走着,突然两个小女孩扑过来,将他的腿牢牢抱住。女孩也就七八岁大,脸黑乎乎的,嘴里嘟囔着他听不懂的话。他从裤兜里摸出几个硬币,还没扔出去,女孩儿就被路西扯开了。路西看着惊恐万分,路春江灵机一动,就板着脸指着那两个小女孩,“你要是不好好学习,长大就得干这个。”
路春江本意是教育教育路西,谁知戳中路西心事。路西当街就嚎啕大哭起来,回家后更是发了高烧,病的迷迷糊糊,还不让他走,抱着他的手恳求,“哥哥,你别把我扔了。”
“不扔你,”路春江满怀愧疚,“你乖,哥养着你。”
路西的大眼睛盛不住泪水,语无伦次,“哥,你别卖我。你把我的肾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