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靖远心中微微动了动。
“你救的人呢?”
颜靖远不禁苦笑,想起那夜的狼狈来。
骏马受惊,眼看画车就要冲向人群时,他忍不住夺琴相抗。因为他懵懂的觉得不能袖手,哪怕不为太子,哪怕人命轻贱。他突然出手,本就是勉力而为,又如何能抗过倾铁剑、笑红尘的徐翩跹!
他当时是真的懵了,徐翩跹是他结拜大哥的亲妹,是他敬、爱的第一巾帼,如何又成了三茶的花魁——这局太诡!颜靖远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头大。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行、留,真乃千古一问!
他听见徐翩跹略带沙哑的本音,伤惨至极,却又决绝至极——那一刻,她是真的对自己生了杀意,而那杀意同样直剜入她心底。
当他为琵琶曲激得呕血,眼看太子马车落水时,虽心灰却又畅然,行藏用舍,他最怕因追逐而自失,因自失而自丧,而今看来他没有,他守的是他的义,死又何惧!
“终还是让他逃了。”徐翩跹轻叹了一口气,“你那小伙计还挺机灵。”
原来,颜靖远心神俱乱,只当太子落水中局,却不知廖五儿情急之下竟一把将太子扯出马车,朝人群里遁了。
“廖五儿,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徐翩跹眼神放的很远,似在回味这两个字,“他却连个朋友也没有。皇宫、王府、崇文馆,他这一辈子都局限在这个小圈圈里。再说,这世上还有谁敢做他的朋友!”
他还不及答话,却见徐翩跹面色微微一变,竟再没说什么话,拾起裙裾,走了。
颜靖远看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口,终于什么也没说——
尽管,他不明白公子梧桐为何执着弑兄夺嫡;他不明白这诡局如何有把握引来太子;他不明白翩跹又为何要牵扯其中……
他忽而想起昨日太子的狠绝,心中突突的跳,手上不由摩挲着信,心里似又安定了些许。那信封的很齐整,完全看不出竟自重山之外而来,颜靖远小心的拆开、展平。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
他心下一窒。
那炭火却突然扑灭了,就剩门口的灯笼挂着,阑珊处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那人站在廊檐下只见个背影,两手垂在身侧,瘦长的衣服裹着肌肤,能感到他紧绷的肩胛和舒展的颈项。
颜靖远怔怔的看着他,那感觉十分怪异,好像自己成了虚无漂浮的小岛,即便是阴森林立的高墙也显得无所依靠,唯有将锚挂在兀立着的男子脚上——他便是自然的法则。
颜靖远还是头一回见公子梧桐,他那么静的站在那,却突然动了一动,房檐上两个灯笼竟一齐熄灭,这下屋里黑透了,唯有月光忽明忽灭。
却听公子梧桐一声轻笑,道:“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他分明早就在屋里了,竟还拿自己调笑,颜靖远又气又恼,一哂道:“九王爷到了这么久,连杯粗茶也无,还望……”
“嘘——怎么颜郎连句玩笑话也和我计较?” 冰冷的唇上温暖的触感,分明是有人的手掌轻轻抚过,颜靖远背心也觉出一丝暖意,甚至能感到那人呼吸间胸口的起伏。
他愕得一句话也答不上。
“若真计较,颜郎与我未过门的妻子独处一室,怕也大大不好。”
“你知道甚么!我心中敬她是巾帼丈夫,爱她更如亲妹一般。”颜靖远见他扯得越发没了边际,已知道他只是好奇,却又不肯直接问,才拿话故意激自己。他哪里想到这正人君子的公子梧桐竟也会耍这等小伎俩,明明上了当还是叹息了一口,解释道:“昨年我上京应考不第,心灰意冷,太子拉拢文人结党,我哪里肯为人犬马,将清高捐弃,只想着耕读半生罢了。
“却偶然机缘得与徐则——翩跹的兄长——结金兰之谊,他与我推心置腹,彻夜长谈,兴起便通宵达旦,倦极便抵足而眠。”颜靖远轻轻叹息了一声,又道“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然徐大哥却尝劝我存百姓社稷之心,为经世致用之学,若以佐国忧民为义,纵千般折损、虽万死不竭。
“想那浙江弊案、东南剿匪,他情愿躬身入局,兀立风口浪尖,才堪英雄本色、名士fēng_liú——所谓赤子丹心,原不过不忍二字——不忍看黎民蒙难、百姓贫苦,不忍看正道捐弃、邪道日长,不忍看江山沉浮、血染故土!
“徐则、徐允道之名周知妇孺,他非富非贵,名声虽不及你清华,却也允称丈夫!”
“神州无日月,东南有青天。”公子梧桐似有所感,“徐允道实为大羌肱骨,只是生性刚直,触怒了不少权臣,才遭贬官发配。”
“徐大哥远赴黑山,归期难料……”颜靖远双目微闭,良久又道,“我亦深处泥淖,逐江湖秋水,实在不愿翩跹也牵扯进来。那夜湖心一晤,知她心意再无回转之余地,心下恻然却也轻松。她既已对你倾心,必不许我扰局,纵使心痛如沸,那日也终会决然下手。”他说了许多,或慷慨、或轻叹,却始终悠然道来。
好一时,两个人都不说话。
颜靖远有时在窗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也有时整夜、整夜枕臂观星,可现在,这种两个人相对的沉默却超越了他的体验。这种沉默,让人觉得黑暗的夜、光明的昼,敝旧的巷子、堂皇的宫殿,可以是速朽的,亦可以是永恒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