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许一霖直接被禁了足。

许老爷站在院子里放了话,在他们回桃花坞之前,再不许少爷出门。一家子下人站在庭院里,头顶上的一株松树为底下这一溜的人遮着日头。

家人们聚拢时就低头听着,散了就各自在自己的旮旯角落里交头接耳,他们一致认为许老爷这声吩咐纯属多余,小少爷还在喝药呢,要出门也不能够呀。

每日里,厨房按着医嘱,一日三餐地把煎熬好的中药装盒子送过来,一路的药味熏得人直犯恶心。川清的厨娘怕小少爷怵这味道,特意在盒子里放了碟蜜饯,给许一霖喝完药甜甜口用。

许一霖一次都没吃过,全赏了人。

许一霖喝药既不叫苦,也不嫌腥,他从不闹事拖延,等温度适中了就端起碗来,半碗一口,两口饮尽。

干干脆脆,利落非常。

自小在桃花坞,他就是最让医生放心的一个病人。

许一霖并不知道他被禁了足,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每日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喝药,休息。许老爷似乎料定了这个儿子没胆子和自己作对,他吩咐了家人看住少爷后,就又奔忙到生意上去了。

只是他虽然禁得了许一霖,却禁不到秦兆煜头上。

等许一霖汤药喝到第八碗的时候,仆人过来通报,秦家二少爷来了。

秦兆煜是正经递帖子上门的。门房接到那拜帖,连忙往里面通报,许老爷不在家,此时许一霖便是这宅子的主人。他匆匆换了身衣服,就往门厅迎出去。

秦兆煜一身长衫,背着手站在厅堂里看着挂在门上的一副门联,后面跟着一名随从帮他拿着帽子。

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午后的阳光在这厅堂里撒下一地白光,秦兆煜侧过来的半边脸,眉色淡淡,眼睫绒长,眯着的眼睛里像是盛了一道金光。

他看了眼许一霖,慢声问:“身体好了?”

许一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点头。

秦兆煜在客座上坐了下来,他的那个随从将见面礼送了过去,旁边的管家上前接过。许一霖道了声谢。他从未单独接待过客人,不禁有些惶惶然,他只知礼数,但经过礼数之后要怎么寒暄,怎么待客,完全是一窍不通。他尽力回想着父亲说过的一些话,期期艾艾地开口:“谢谢您专门过来看望,上次惊到您了……”

他想起上次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惊”到的这位秦二少,整个人蓦地红了起来,接下来的话完全说不下去了。

秦兆煜看了他一眼。

这时,管家送上来一杯茶,许一霖松了口气。他从管家手里接过那杯茶,递到秦兆煜桌前道:“家无好茶。这是从家乡带来的新茶,希望您别见怪。”

许一霖手指有些发颤,他两手努力稳住茶托和钟盖,不让它们摇晃出声音。秦兆煜看着许一霖把茶盏放在他面前,修长的手指,关节圆润,指尖染了一丝淡淡的红,映着杯盏上雨过天晴的颜色。

这是双非常好看的手,值得人多看几眼。

秦兆煜就多看了几眼,他问:“我来之前,你在摆弄颜料?”

许一霖一愣,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腹和手背上有一些青色,非常浅淡。他笑道:“啊,我在画风筝。”

秦兆煜道:“风筝?”

许一霖坐了下来,这般的聊天让他放松下来:“之前厨娘的小子过来玩,不小心跑到我的院子里来了。他想玩风筝,但都过了放风的季节了,也没得卖。我只好给他做一个,都画得差不多了。”

秦兆煜饮了一口茶,味道不见得出色,但果然清香无比。

许一霖说道:“不过今天没风,就算画好了也放不成。”

秦兆煜问:“可以看一看吗?”

许一霖一愣,不想秦兆煜会提出这个要求,下意识地就说:“可以的……”他转头对管家说:“许伯,麻烦您到我屋子里把……”

秦兆煜打断他道:“不用拿来。刚画好的,还在晾,我过去看就行了。”

这下厅堂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即使是许家的管家都不禁嘀咕这人不懂礼数,纵使是帅府的儿子,也没有第一次进门就要入后院的。

秦兆煜已经站了起来,许一霖忙站起在前面为他引路。

许家在川清的这座宅子并不算大,还不待走进许一霖的院子就闻到了一股药味。等进了院子就看到门前两株老松,一方石桌就在松下,上面摆着一个画好的风筝,屋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留声机的唱声,真是著名老生汪笑浓改编自孔尚任的《桃花扇》。

秦兆煜看了眼石桌旁眼巴巴举着那纸鸢的孩童,嘴角浮上一个笑,对许一霖说:“‘结伴儿童裤褶红’,你这还真是应景。”

许一霖道:“只是欠了五丈风。”

他走过去抚着那小孩的脑袋,慢慢劝道:“今天这个天不好放,这个给你,等天气好了再放。”

秦兆煜走到跟前。许一霖画的风筝是京剧里秦叔宝的脸谱,那纸鸢做得非常精致,他从那个孩子的手里拿了过来,对许一霖道:“知道爷在川清的外号是什么吗?”

许一霖睁大了眼,秦兆煜对着那脸谱冷笑道:“第一纨绔子。”

他慢悠悠地扯着风筝线,道:“孔尚任少了那五丈风就放不上风筝,那是他不会玩。真正会玩的,总有本事叫它听话。”

院子里并没有多少风,但那怎么都放不上去的纸鸢,在他的手上,就是那般乖顺地摇摇摆摆升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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